T3國際藝術區位于北京T3航站樓附近,以邀請知名藝術家親自設計自己的“夢之屋”(Dream House)而聞名。剛進藝術園區,便能在右手邊看到一座斜屋拔地而起,有著斜向問青天的凌然姿態。出現在門口的主人肖魯,身著一件絳紅色長袍,緩緩語調中透著平和、隨性。當被問及何時變得如此正能量,她朗聲大笑:“我以前那么負能量嗎?”此時,工作室東墻上掛著兩張她手中持槍、眼神凌厲的照片,墻角一塊盤根錯節如女性盆骨和陰部的巨型千年香樟樹根,也以“惡之花”的姿態挑釁著觀者的視覺。
2009年,她受邀來設計一棟屬于自己的房子,因為喜歡設計,她將這個建筑當作自己的一件作品來對待,并將生命體悟化為設計理念:正斜共存。“別看我現在狀態挺好,很多事都看開了,正斜還是都有的;這個房子也是正斜共存,斜壓著正,但當它們并置在一起,又是一體的。”循著主人的款款導引和講解,我們走遍位于走廊東西兩側的工作室和家。盡管傾斜的建筑外觀顯得張揚,內部設計卻透露著極簡主義的低調,各個方向大面積開窗的設計,讓人置身其間仿若有“船在海上,馬在山中”之通透、開闊感。但若凝神觀察,“斜”的影子又無處不在:斜的墻壁、斜的窗玻璃邊線、斜的餐桌邊沿、斜的“人”字書柜,不僅打破傳統空間的規整,且多用黑色邊框營造出如同書法般的線條感。
為什么作品中有那么多“斜”的符號?“這是我前半生失衡狀態導致的。”肖魯坦率地說。在設計這棟建筑時,她曾被哈佛大學邀請去做講座,論題便是《在失衡中尋找平衡的支點》。盡管成名作《對話》曾被過度闡釋,但她一再強調當年“開槍”全是因為情感。也是因為愛,她后來在澳大利亞一待15年。2003年回國之后,她的行為作品《15槍......從1989到2003》,以15聲槍擊了結了那段15年的感情;而后,她做《一個關于<對話>的對話》,以奪回專屬于自己的《對話》作者權;再后來,不管是向男性征集精子的行為作品《精子》,跟自己結婚的行為《婚》,還是裝置《惡之花》、行為《禿頭戈女》等,都以鮮明的女性立場探究愛、兩性關系和女權,這使得她向來被視為女性主義藝術家。如今回頭看,她卻客觀地袒露:“這些作品都是在一種極其不平衡的狀態中創作出來的,里面有一種極大的怨。”及至2011年的行為作品《開關》,她領悟到:“人在黑暗中會發泄,會不滿,但最后要突破,還是要找到光。”而在完成這個家的建造過程中,她逐漸體會到一種平衡感:“做行為藝術會利用生活中各種情緒,但做建筑是一個長期的過程,不能光靠情緒,除了對美學、結構的判斷,還得靜下來去考慮材料等方方面面的細節,需要巨大的耐心。”
從行為藝術家的角色變身為建筑設計師,肖魯自信于自己的觀念表達和審美,卻不得不面對現實情境中的挑戰。當時,她負責給出建筑概念,合作的T3藝術區設計團隊則幫助實現,因為對平面圖感覺較差,她經常在平面圖簽字時看不出問題,但一到現場,就看出種種不對,因此返工情況嚴重。“那段時間,最頭痛就是包工頭老追著我問,‘這里怎么弄?’......在現場找不到感覺,我就去798羅伯特書店翻各種書,找感覺,閉上眼睛,想的都是空間怎么處理。”個性較真的她還凡事親力親為,有時候,為一種材料跑遍城南、城西的家具市場。有時候,遇到喜歡的東西,也毫不計較成本。“為什么說這個家建得慢,經常就是錢用光了,要等資金回籠。”盡管如此,在功能和審美之間,她的審美需求容不得折衷。她指著身側角落里一扇不顯眼的三角窗,“從功能上來說完全沒必要,但我要求必須保留。”
大概也源于這種屬于藝術家的直覺和熱情,肖魯賦予整個空間獨屬于她自己的氣韻。客廳南墻,原本是水泥墻面裸露出鉆孔,像是槍眼,她掛上一幅印有自己打槍背影的玻璃,使得墻面處理既質樸又巧妙;工作室角落擺上兩組她設計的“人”字書柜,即刻緩解了空間的空曠與規整,也寄寓她對兩性關系的理解:“希望他們是同等體積相依,中間點是愛情。”盡管覺得室內家具還待調整,但她對臥室的布置倒很滿意。這間位于二層的房間,一整面落地玻璃窗斜迎向東方,室內僅放置一張雙人床和兩只小柜、一盞落地燈,南墻一幅肖魯的光頭肖像照,北墻書著“神仙”二字,使得藝術質感和靜謐的禪境在此處悠然相逢,流貫不息。“整個屋子我覺得只有那是通靈的。”肖魯神秘地說。
每天早上,看著光從東方而來,她就在臥室玻璃窗前的地毯上打坐、做瑜伽,“非常通透的感覺,我相信人是一個接收器,不同的階段會有不同的神靈來找你,但你身上必須要有一股氣,讓它接近。”整個空間的氣場,不僅改變了她的生活習慣,也滲透進她的創作。她重拾畫筆,用水墨在紙上、毛氈上畫行跡抽象的畫作,也開始每天練習書法,地下書房的墻上便掛滿她的作品:“吸呼”、“聚氣”、“愛情”、“開關”等等,字跡隨性而有禪機。“練字練到一定程度,會感覺到一股氣在作品里,我以前是練外功,到知天命之年轉型練內功,這是這個家帶給我的。”
近午時,廚房中不時飄來誘人的飯菜香味,阿姨正利索地準備中飯。“阿姨開始不會做飯,我把我會的菜教給她,又買了很多食譜讓她學。”當天,阿姨為我們準備了花茶,是碩大的紅棗搭配菊花、山楂、枸杞,不僅沁香可口,還煞是鮮亮好看。不用想,多半是肖魯一手調教。而餐桌上的茶器和隨處可見的瓶花、綠植,也在默默傳達主人所鐘情的生活質感。“其實,我是一個特別好的賢妻良母,結果歪打正著做了前衛藝術家。”
以這個家為轉折點,肖魯甚至打算以后往建筑、家具設計方向有所發展,連意大利頂級家具品牌Moroso也有意向找她合作一些設計。“作為設計師,我已經開始接單了,給隔壁的鳳凰藝術空間做室內設計。如果我的人生可以重新開始,我愿意選擇建筑,建筑是天地間的一個作品,藝術品只是它的一部分。”看來,這個在情感旋渦中涅槃、重生的女性主義藝術家,在多年的失衡與困頓之中,終于找到一片正斜共存并怡然自得的廣闊天地。
photographer:Manolo Yllera
stylist:Patricia Ketelsen
writer:蘇印
editor:Wendy Wang